他留住千年雪景不老容颜

来源:
作者:◎文、图/本刊记者 赵玉国
2018-08-21 10:08:3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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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《雪景寒林图》,我们之所以还有机会重温它的传奇,与一位老人息息相关,他就是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刘光启。相信大家听过很多关于这幅画的故事,但亲历者的讲述却与坊间传言不同。现在,请跟随我们一起,走近你不知道的那片“雪景寒林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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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冬天,一场大雪降落秦陇山川。一时间,深谷寒林萧寺掩映,峰峦沟壑云气万千。雪后唯美壮观的山林景象打动了一位画家,他决定在冰雪融化之前,将这一片壮美的北方雪景“收藏”起来。于是,他展开素绢

  时过境迁,一千多年后的一天,在距那片壮美雪景千里之外的现代城市中,一个年轻人与这幅素绢相遇了。年轻人为这场神奇的邂逅而激动、兴奋,同时也暗暗欣慰——终于找到它了!

  这幅素绢,就是现藏天津博物馆的镇馆之宝——署款北宋范宽的《雪景寒林图》;而那个年轻人,如今早已满头鹤发,他就是著名书画鉴定专家、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,在书画鉴定界有“神眼”之称的刘光启。

  半个多世纪前的这场相遇,刘光启至今记忆犹新。上世纪60年代中期的一天,在天津生活的刘光启,来到位于市中心的花园路散步,从眼前驶过的一辆三轮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。“那是一车书画!”12岁就在北京琉璃厂学徒的他,对书画有着天生的敏感度,加之当时在市文化局下属的文物商店工作,职业嗅觉告诉他,这里面有文章。于是,他试探着上前搭讪。

  “您是干什么的?”刘光启问蹬三轮儿的人,但对方并不理会他。而此时,刘光启已经看到了三轮车上的一个蓝布画套,上面的标签赫然写着几个字——“雪景寒林图”。

  那次发现,让这幅被秘藏多年的宋画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。后来,其经历了颇为曲折的过程,最终入藏天博。今年529日,《雪景寒林图》在天津博物馆百年华诞之际与公众见面。与其以往展出时不同的是,这次它的“露面”,引发了空前的观摩热潮。观众对它的热情,大有比肩《清明上河图》和《千里江山图》之势。

  半个多世纪以来,有关《雪景寒林图》的传说有很多版本,普遍流行的是“捐赠说”,即1981年由天津著名收藏家张叔诚先生捐赠给原天津艺术博物馆(2004年并入天津博物馆)。而在入藏之前,甚至在来到张家之前,《雪景寒林图》如何跨越了漫长时空,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?它与被誉为“画山画骨更画魂”的范宽,又是怎样联系到一起的?

  解铃还须系铃人。为了从更深层面了解《雪景寒林图》,日前,《中国收藏》杂志记者专访了已经87岁的刘光启老先生。回忆起那次“撞宝”经历,以及后来入藏天博的全过程,他的开场白是:“别人还真不知道。”

 

  “有你,这批东西我放心。”

 

  《中国收藏》:只是看到了《雪景寒林图》的标签,您就能确定那是一件国宝?发现的经过是怎样的?

  刘光启:这得从张叔诚的家世说起。他父亲叫张翼,字燕谋,是晚清时期洋务运动的重要人物,身兼总办路矿大臣、开滦煤矿督办等要职,把握着清政府京津地区的煤矿供应,因此张家的财力非常雄厚。民国成立后张燕谋隐居天津,他的收藏包括书画、瓷器、玉器,甚至连钻石都有涉猎。

  我所知道的,《雪景寒林图》最早是光绪末年在北京琉璃厂出现的,悦古斋创办人韩懿轩手中有一批字画,其中就有《雪景寒林图》。至于这张画后来如何转手到张燕谋手中,这些经过我没赶上,不能乱讲。

  其实我在琉璃厂学徒时就知道天津张叔诚家有一批字画,其中有一张范宽的,但从不示人。当我从那辆三轮车上看到《雪景寒林图》标签时,就觉得那有可能是从张家查抄出来的东西。蹬三轮儿的人不理我,我就悄悄跟在后面,就是想知道这批东西去哪儿。大约跟了将近一公里,到了和平区营口道130号寿德大楼车停下了,一打听,那是当时的天津财政局仓库。我的心算是放下了,张先生的这批收藏总算没散,高兴!

  《中国收藏》:知道了它的下落,您接下来又做了什么?

  刘光启:我对张叔诚的这批东西一直“耿耿于怀”,但自己一点力量都没有。后来这批东西被转移到位于解放北路的原天津艺术博物馆。

  过了几年,天津成立了“文物图书清理小组”,直属市文教组管。因为我对于书画还算个内行,就被从文物商店调到了清理小组,查抄的书画都归我管。我们当时的工作地点在和平区大理道48号,是一栋洋楼。工作人员有十几个,除了我是文物公司出来的,其他人都是从歌舞剧院、梆子剧院、京剧团调来的,只有我懂专业,所以成了总指挥。

  当时全市的查抄书画必须经过我们的检查才能处理,存在艺术博物馆的那批张叔诚旧藏书画也转到了我这里。张家托人找过我,我也去过在洛阳道洛华里10号的张家,张叔诚亲口对我说:“有你,这批东西我就放心了。”

  后来市里负责落实政策的同志决定将这批东西还给张家,在我印象里《雪景寒林图》张先生没再拿走。我们进行了多次鉴定、检查,最后张先生决定捐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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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是不是范宽?别较真儿

 

  《中国收藏》:很多人都知道北宋范宽的传世之作凤毛麟角,《雪景寒林图》怎么就与范宽联系上,仅凭树中的隐藏款吗?

  刘光启:《雪景寒林图》本身无款,藏在树中的“臣范宽制”四字款是后来添加的。虽然没有证据证明这就是范宽亲笔,但肯定是一张宋画。

  北宋绘画有个特点,山林气重,深山深水,要天不大、要地没有,画面很挤,都是大全景式的真山真水。而且宋画上面吃饭的、住店的、摆摊儿的、相面的都有,文人画特征还不强。到了南宋的刘李马夏,画面布局才开始讲究起来,画上也有了大量题诗,那是因为北宋留下了许多名家诗词,被南宋画家运用在了画面上。

  当时参与《雪景寒林图》鉴定的徐邦达、张珩、启功等先生在看过之后,都异口同声表示这是一张宋画无疑,但是不是范宽,到现在都没有解决。为什么会与范宽发生联系?范宽是陕西人,这张画打开以后一看就是华山,山顶有一片密林,高、险、气魄大,宋代风格明显,而且创作年代应与范宽所处时代相近。

  至于所谓的“真假”,唐宋本来就有很多孤本,仅此一件,想找假的都没有。你说《清明上河图》是真的假的?元朝、明朝都有人绘制过《清明上河图》,但从画面能看出当时社会的真实面貌。署款张择端的《清明上河图》上从人物、衣物、屋宇等特点看,就是那个时代应有的。

  范宽也一样,在中国内地就这一件,在它被发现之前连照片都没有。唐宋孤本从我们内行的角度说,真的、好的,就完了,内行明白这个意思。包括张伯驹先生旧藏的展子虔《游春图》、李白《上阳台帖》、董源《潇湘图》等等都属于这个范畴。

  广义上讲,这些东西的年份是够的,范宽生活在北宋,《雪景寒林图》绝对是那个时期的风格。而树中藏款“臣范宽制”,在唐宋之间就没有那样写款的。在鉴定一幅画时,题款表现出来的时代风格是尤为突出的。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范宽画作,也属于这个范畴,到底是不是范宽?但这不妨碍它成为一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。不要非得问是不是范宽,只能说是范宽的风格。看问题要从多角度出发,别较真儿。

  元代以后,每位画家留存的东西多了,就有了可比性,真真假假可以对比。宋画大多仅此一件,对于真假这个问题,内行是从来不问的。

  《中国收藏》:除了画面风格,还有什么特征能说明《雪景寒林图》是宋画?

  刘光启:这幅画现在是元裱,至少也是明代的。但画心一看就是宋代的绢,那会没有这种巨幅的绢,所以作者将三张绢拼在一起,那时留下来的很多作品都是拼成的。这种绢经纬咬得很紧,如果破了口子,口子上边往上翻、下边往下翻,形似一个鲤鱼嘴,但是经纬线却不开,这就是宋代的绢。

  《中国收藏》:外界对这幅画是不是范宽所作存在争议,实际上从鉴定的角度来说是没有争议的。

  刘光启:所谓的争议是很多学者从历史学、美术学、艺术史等角度进行分析,理论上可以说得头头是道,但这些研究不管结果怎样,都不影响这幅画的艺术价值和文物价值。我们搞鉴定的就像京剧舞台上的演员,你给我的码子是《失空斩》,锣鼓经一响,我就唱好,至于这出戏是谁编的,我不会追究。现在博物馆鉴定书画就是我们这样,打开一看,真的、假的,就那么快,因为见得太多了。

  《中国收藏》:有一种比较普遍的说法,《雪景寒林图》在流落民间前,被保存在圆明园。它曾经在乾隆朝进入清宫,但与其他清宫旧藏书画相比,它的画面似乎过于干净,没见到有几位皇帝的“御览之宝”以及题诗,据您推测这是什么原因?

  刘光启:如果说《雪景寒林图》是清宫流出的,有什么依据?目前看,没有一点痕迹证明其出自清宫。凡是从清宫出来的东西,尤其是《雪景寒林图》这种级别的,肯定是“全身披挂”,溥仪出宫时带往东北的那批就是如此。

  我们现在知道,这幅画曾经被清代大收藏家梁清标收藏,梁清标从哪得来的不得而知,之后如何进入清宫,我们也没有确切的线索可查。梁清标的收藏肯定没问题,从他收藏的其他作品来看,他的眼力是很好的。但这样一幅巨制,明代著名收藏家项子京为什么没见过?清代大学者翁方纲为什么也没见过?他们从来没有提及过这样一幅画。收藏流传经过不能听人云亦云,那是讲故事。所以,它的流传是一个谜,但用不着追根儿。

  

  知识在那摆着,

  关键看你怎么用

 

  《中国收藏》:我们知道,除了《雪景寒林图》,经您发现或鉴定的国宝级书画还有不少。在书画鉴定上,您的这些判断技巧、理解方式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?

  刘光启:少年时期在琉璃厂学徒,受过一项很严格的训练——背名头。那时候脑子好使,画家的字号、生卒年、出生地、师承关系等,背了几千个。解放以后,琉璃厂没生意做,五个师兄都走了,掌柜的却劝我千万别改行,说我是干这行的材料,十年能出一个梅兰芳,但出不了一个搞书画鉴定的。

  后来我被介绍到天津天祥商场的金石山房继续学徒,一脑子名头的我比三个师兄都强,师兄们逐渐又都离开了。那会儿正赶上天津五大道上的大家族子弟靠卖东西吃饭,我背的那些名头就有了用武之地。

  在天津,我跟着龚望先生、吴玉如先生学习了论语、孟子、杜诗、韩文、李后主词等,还读了一些画史、画论。这些诗词文章对鉴定来说就像插上翅膀一样,有时候可以从诗文风格上判断一幅画的真伪,使我在鉴定时更加游刃有余。

  《中国收藏》:您肯定接触过很多老一辈鉴定家,在他们身上您有什么收获?

  刘光启:我与徐邦达、启功、张珩、谢稚柳等先生打交道很多年,他们的鉴定手法我都了解。他们在做鉴定时都有自己的出发点,比如启功注重历史、谢稚柳看重笔墨。有一次谢稚柳来天津艺术博物馆,看到有好几张陈老莲的画,我认为其中有两张是假的,但他的评价是“线条很好”。这就是他的特点,他首先是个画家,注重看笔墨是否传神。

  唯有徐邦达先生完全是以鉴定的思维去鉴定,我不止一次试探徐先生。他在知识储备上综合性很强,书法、绘画、作诗、填词、古文、历史均有涉猎,这些全部为鉴定做服务。干这一行,文学家、艺术家、史论家都不见得能做,太难了。

  《中国收藏》:与这些前辈相比,在您的鉴定生涯中有没有属于自己的标签,或者说自己最得意之处?

  刘光启:我对古代写经比较重视,这是老一辈鉴定家经常忽略的。鉴定家关注更多的往往是古代名家墨迹,但因写经大多出于默默无闻的民间书家之手,经常不被重视。这是我比较得意的地方。

  天津博物馆藏的六朝写经《大方广佛华严经》是我从农村的厕所里发现的。那个厕所非常简陋,用树枝扎成的篱笆墙的缝隙中插着手纸,其中有一卷的颜色非常特殊,抽出来一看就是这卷写经。还有西晋《羯摩经》、宋代银粉书《妙法莲花经》,都是从垃圾堆里发现的。当时人家就问,你不嫌脏啊,我说我就是冲着脏来的。

  还有,老鉴定家们很少鉴定近现代书画,在这方面我也有所涉及。有一次在武汉看到一张齐白石的画,在场其他人都说是假的,我问理由,对方说画上署名为“齐房”,应该是“齐璜”才对。其实他们不知道,齐白石最早就叫“齐房”,算卦的说他缺玉,于是改“房”为“璜”。画上称呼本身的时代特征很强,过去的“某某再拜”、“大人阁下”之类现在肯定没人使用了。

  《中国收藏》:您这些宝贵经验会有徒弟传承下去吗?

  刘光启:徒弟带过不少,就是有一方面都不行——不能背。我每天要求人家去背,也不现实。还有一个问题,即使带出徒弟,他们去哪里见这么多东西?能否出鉴定家跟社会背景关系很大,只有多看真东西,眼力经过反复实践,才能摸索出这些经验,我赶上了那个时代,那是老天爷赐给我的。

  《实践论》里有句话:“感觉到了的东西,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,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。”这句话指导了我一辈子。某一个画家的成功不是无源之水、无本之木,都是有来历的。他开始学谁,中间有谁,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风格里哪些是早年的,晚年创作的数量有多少,对这些知识要有很深的了解才有可能搞鉴定。

  鉴定这一行路子窄,但又必须宽,完全按照学术的那一套不行,离开也不行。我喜欢京剧,你说当初北京那么多人学谭派,为什么马连良学成了马派、余叔岩学成了余派?知识都在那摆着呢,关键看你怎么用。这更像一门社会学,书本里学不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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